“承泽亲启:
见字如晤。
距上封信未至一年,我又写下这封,只是觉得我大概等不到约定的日子了。
想来最后一次见你,是五十余年前的事情了,不知你现在身在何处。
我已垂垂老矣,半身踏入暮雪之中,而你在我心中里仍是那亭中佳人。”
范闲坐在李承泽的坟前,枯老的手颤颤巍巍,声音喑哑却平静。
他每年都会在特定时间来祭奠李承泽,用一封信。
墓前草长又枯,草枯又长,枝丫年年如新,年年如旧。它们的生命在天地之间短促如蜉蝣,却也生生不息,万古长青。
而墓前和墓底的人,一个即将灯尽油枯,一个早已归于黄土。
万事尘埃落定,范闲回首再看,只觉得有些唏嘘。那人活着的时候,自己与他针锋相对,对他恨意滔天。现在他已离去多年,自己的心却经久困在这草野墓前,任时间将心中仇怨碾成浓浓爱意。
可范闲没有想到,李承泽一直在此处,从未离去。
虽成了孤魂野鬼,却还端着贵气。依旧是那身锦衣玉袍,衬得这鬼少了些凄然。
李承泽哪都去不了,也正因如此,他才看见范闲的真情。
他只能感叹两人生不逢时。京城水深,真心被藏在重重谋划之下。可悲又可笑,只有他死了,两人才能卸下防备,像是真正的少年郎一般。
只是早已不再年少。
“承泽,我这一生也算圆满,当然,也有不少遗憾,其中之一便是你。这遗憾似蛀虫,久积成疾,在我心口蚀出难掩巨洞。
我曾多次设想,当年我为何要对你如此严苛,你又为何从不与我解释。
现在想来,不过是因为我是范闲,你是李承泽罢了。”
李承泽倚着墓碑背面,听着范闲的胡言乱语。
“承泽,不知为何,明明都过去半辈子了,我依然时不时想起你我初遇之景。
一见钟情的应该是你,可惜造化弄人。
那是我最有少年心气的时候,却没能带你逃离苦海,甚至自己也陷了进去。”
那次初遇,不仅是范闲,也是李承泽人生中少有的值得回忆的时刻。也许初衷不是很光彩。
万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独登台。
世间仅此一人能作出此等诗句,这份才气,又或是这个人,着实打动了他。
只可惜权谋烈焰将两人的风月之约一把焚毁了,唯余这一地悲秋。
“承泽,那些年我心里是怨你的。怨你杀人如麻,怨你处处算计。
我更怨我自己,自以为筑起高墙,却是断你生路。
愿你在那边不要怪罪我,若真要怪罪,便等我过去,当面怪我吧。
我想你太久了。”
念到最后,范闲嗓子有些干涩,捂嘴咳了几声,却越发收不住,李承泽还以为他会就这样死在他墓前。
范闲缓了好一会儿,才将这封信投入火堆。他怕传说是假的,烧了之后李承泽收不到,便每次都在他墓前念完才肯烧。也的确收不到,所以收信人也不知这么些年寄信人的字是否有所长进。
他也想了太久了。
和之前每次祭奠一样,范闲在此坐了许久,偶尔会提两句近期的趣事。
可天总是要黑的,人总是要走的。
范闲费力起身,走进墓碑,吻上了上面的“承泽”二字。
李承泽也在墓碑后面吻上了同样的地方。
真是怪异的有情人,没有真实的吻,心也不曾紧密相贴,就连白头,都做不到。
可毕竟有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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